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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小说: 阿来:尘埃落定(纪念版)      作者:阿来

我向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自己聪明,更不要说美丽的塔娜了。如果聪明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肯定,我可以毫不犹豫宣布她为天下最聪明的人。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,并不是时间缓慢流淌时,一对夫妻一次特别美好的性事。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,但我还是要说,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起是困难的。打个比方吧,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,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,飞到高高的天上,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,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跑,最后,才能飞上天空。

我要说的是,有十天,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。

我愿意和人讨论我注意到的问题,也许是由于我不容易注意到什么问题才产生这样的欲望。书记宫和黄师爷,还有跛子管家都是讨论问题的好对手。书记官则要更胜一筹。也就是这时,时间开始加速了。讨论的结果,我比较同意书记官的看法。他认为时间加快,并不是太阳加快了在天上的步伐,要是用日出日落来衡定时间的话,它永远是不变的。而用事情来衡量,时间的速度就不一样了。书记官说,事情发生得越多,时间就过得越快。时间一加快,叫人像是骑在快马背上,有些头晕目眩。我是从麦其家种鸦片那年开始懂事的,已经习惯于超越常规地不断发生些离奇的事情。哥哥死后这些年,我除了在边界上收税,设立银号之外,土司们的土地上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、范围最广的饥荒后,这片土地在长久的紧张后,又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下来,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。土司们好像冬眠的熊,躲在各自的官寨里,再也不出来抛头露面了。

可是在边界上,那么多人来来往往,却没有一个土司前来看我。想来,这里有很多东西值得他们学习,但他们害怕,因为学着麦其土司种鸦片吃了大亏,度过饥荒以后,他们都躲着,再不肯来和我们会面了。

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,手下人向我指出一个光明的前途:总有一天,我会同时成为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。他们说,是我自己用智慧把茸贡土司唯一的女儿娶到了手上,我的运气又使杀手杀死了哥哥。最使我高兴的是,叔叔常常给我来信。而我总是通过银号,给他寄去一张又一张银票。

叔叔给我寄来过两张照片。

一张是和已故的班禅大师在一起。一张是收到我第一张银票时寄来的,他和一些白色汉人的将军在一起。他们站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,背后停着一些很大的东西。黄师爷告诉我说,那就是飞机,铁鸟,可以从天上向着人们的头顶开枪****。我问黄师爷十万银票可以买多少飞机。黄师爷说,一只翅膀吧。我立即叫他又汇了十万,我喜欢在中国的天上有我两只铁翅膀。叔叔在信里说,中国的皇帝曾是我们的皇帝,现在,中国的政府也是我们的政府。黄师爷说,等打胜了这一仗,这个国家又要变得强大了。

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叫叔叔也看到我。

他说,买一台照相机不就行了吗?在等待照相机的日子,我觉得时间过得更慢了。一个白天比三个白天还长。照相机终于来了。黄师爷还弄来了一个照相师傅。这一来,日子就过得快了。我们在各种地方,各种时候,照了很多相片。大家都为此发狂。照相师傅不想在这里久呆,我叫尔依跟着他学习手艺。在我喜欢的下人里,行刑人是唯一的手艺人,他不学习照相,谁又学习照相呢?书记官也对我提出了这个要求,但我没有同意。他说,这也是历史。我不同意。那不过是一门手艺,用不着动他拿笔的手。

说一件好笑的事吧。

有一天,尔依怪叫着从照相师傅的黑屋子里跑出来,一张脸给恐惧扭歪了。

索郎泽郎问,是不是师傅要他的热屁股。照相师傅从来不打女人的主意,所以,有人说,他可能是个喜欢男人的家伙。尔依不知为什么,总惹喜欢男人的男人喜欢。遇到这种人,就是女人遇到不愿意的男人也不会叫出他那样使人难受的声音。但这天,他并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。他从屋子里冲出来,说:“鬼,鬼,从师傅泡在水里的纸上出来了。”

黄师爷大笑,说,那不是鬼,是照在底片上的人显影了。后来,我去看了一次照相师傅给照片显影。人影从纸上,从手电光下慢慢显现出来时,我只能说有点怪,而不能说有多么吓人。但我将来的行刑人却给吓得屁滚尿流。有人笑他是个胆小鬼。但他动手行刑时,可从来没有含糊过。后来,尔依学到了手艺,照相师傅离开了。尔依进暗房时,也要叫一个人进去作伴。

自从有了照相机,我们的日子就快起来了。我把第一张照片寄给了在重庆的叔叔。

我不知道这一年是哪一年,反正是在一个比往年都热的夏天。叔叔给我写了一封信,他要我等到秋季,天气凉一些时,到他那里去一趟。黄师爷说,抗战就要胜利了,国家将变得统一,强大。在没有皇帝的好几十年里,我们这些土司无所归依,这种情形很快就要结束了。管家说,你叔叔要你认识些大官。打仗才叫这些人来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,招完仗,他们又要离开,那时,再要见这些人,就要走长路了。书记官说,这两个人的意思合起来,正是我叔叔的意思。等待秋天来临的日子里,时间又过得慢起来了。

塔娜对于照相的热情不减,因为照相,又热心和裁缝打交道,很少来烦我了。

人们说,少爷又到犯傻的时候了,他们只见我呆呆地望着天边,而不知道我是想要第一个看到秋天来到,看见最初的霜,怎样使树披上金灿灿的衣装。那时,我就要上路了。

麦其土司派人送来一封信。从我离开官寨后,我们就没有通过音信。麦其土司的信很短,他问我在边界上干些什么。我回了一封信,大家都认为没有必要提将去重庆和叔叔见面的事,只告诉他照相的事就够了。他的信很短,我也没有必要回他一封更长的。麦其土司的信很快又来了。信里说,我的母亲想念我。信里还说,有那么新鲜的东西,土司的儿子为什么没有想到叫土司也享受一下。塔娜说,去他妈的。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人。但我不会像她那样。我知道信还没有念完,叫人接着往下念。土司在信里说了好多没什么意思的罗嗦话。最后,他问,能不能回官寨来,给太太照照相,“顺便”,信里是这样写的:“顺便,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关于将来的事情,我感到我真的老了。”

他已经感到过一次自己的老,后来,又恢复了活力。

所以,我决定不回去,只派尔依带着照相机去了一趟。

尔依给他们照了几天相,离开时,土司又对他说自己老了,没有力气和智慧了。尔依这才说:“老爷,少爷叫我问,要是他死了,你会不会再年轻一次。”

不多久,尔依又带着照相机和羞怯的神情回来了。

他带来了一封土司充满怨恨之情的信。信里说,要是我这次回去了,他就会跟我讨论麦其土司的将来,但是我自己没有回去,是我不关心麦其家族的未来,而不是他。就在这一天,我还接到了另一封信,不是叔叔写的,而是一个汉人将军写的。

信里说,我的叔叔,一个伟大的藏族爱国人士,坐一条船到什么地方去,给日本飞机炸到江里,失踪了。

我想,汉人跟我们还是很相像的。比如,一件不好的事,直接说出来,不好听,而且叫人难受,就换一个说法,一个好听的说法,一个可以不太触动神经的说法。他们不说我的叔叔给炸死了,死了,还连尸体都找不到了,而只是用轻乔巧巧的两个字:失踪。

可能正是因为这两个字的缘故,我没有感到多么痛苦,我对下人们说:“他把自己水葬了。”

“少爷节哀吧。”

“我们不用去重庆了。”

“我们不知道叔叔叫我们去见谁。”

“写信的将军也没有邀请我们。”

“我不想再出银子给他们买飞机了。”

又过了些日子,日本人就投降了。

听说,个子矮小的日本人是到一条船上去承认自己失败的。再后来,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又打起来。黄师爷的脸更黄了,他开始咳嗽,不时,还咳出些血丝来,他说这不是病,而是因为爱这个国家。我不知道他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,但我知道失去了叔叔的悲伤。有时,我望着他的照片,眼睛里一热,泪水便啪哒啪哒流出来,我叫一声:“叔叔啊!”连肠子都发烫了。

他不答应我,只是呆在照片上,对我露出有很多钱的人的那种笑容。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印度。本来,他说,回到印度后,他要修改遗书,让我继承他存在加尔各答英国银行里的全部宝石。有一两次,塔娜都说她梦见了那些宝石。但现在不行了,那个英国穷男爵的夫人将根据没有修改的遗嘱得到它们了。

我的妻子因此深恨没有早一点动身去重庆。

我们没有早点去汉人地方见叔叔,是怕那里的热天。麦其家有一个祖先去过南京,结果给活活热死在路上了。所以,凡是到汉地见皇帝的土司都是秋天出发,春天回来,躲过汉人地方要命的夏天。好了,我不想说这些事情了。我只想说,叔叔死后,时间又变快了。一件事情来了,另一件事情又跟着来了。时间,事情,它们越来越快,好像再也不会慢下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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